费一飞[中国]

诗十首

观落日

山上适合观望，落日西沉

它不紧不慢

戴着昏黄的帽子，低眉顺眼，渐渐瓜熟

蒂落

溪水流出山谷，一路喧响

但叫不住急匆匆要下山的一枚松果

一只山雀也不甘寂寞

用稀落的鸣叫伴奏缓慢的黄昏

夕阳一步步走远

只要起身就可以到达大海

到达未知的彼岸

当然一切还不能事先断定

——这我知道，一直活着

就是为了送走一些东西

直到有一天，别人站在我跟前

把我送走

至于最后去了哪里

现在我还无法回答

看到一只翠鸟

翠鸟俯冲的时候，我恰好

坐在湖边

落日以明亮的方式

记录了一道美丽弧线的始末

蓝光闪过，水面上激起一圈小小的漩涡

击中之后是消失，是窒息

我停住呼吸，等一发炮弹在水里爆炸

吃惊于艳丽的羽毛下竟是一颗猛禽之心

渺小的生存也上演弱肉强食

但后面的剧情更出乎意料

远远超出了我对一个杀手的预见——

它冲出水面，飞回树梢，抖掉身上的水滴

把猎物

喂给了另一只翠鸟

不安

当觉得庭院很完美，草木和睦相处

鸟声安详，悦耳。又会觉得不安

觉得应该有点尖锐，有些争吵

那你就种下月季或者蔷薇

木香绵里藏针，也是优秀的占领者

它们无需清规戒律，只有用不完的青春

恣意地迎风生长

一场大雨之后，原来的和平之地

立即有了刺的耀武扬威

有了不讲道理的漫延与奔放

战场是残酷的，而蜂蝶

飞舞得更猛烈了

你站在它们中间有燃烧的感觉

甚至想像从此跻身其中

因为这才叫生活，真正的葳蕤

需要有点芜杂

真正伟大的爱情必须互赠占有与疼痛

白鹤

只有这样的白，才能映衬大地

内心的纯洁

一场迁徙归来，故地依旧

疲惫的眷恋比去年更加消瘦

心思是细长的，如蒿草的漫延

独立于水泽的边缘

多像许多年前一个看榜的书生

长久地，站在落第的寂寞里

提起一只脚，是因为大千世界

还没有一个地方足够干净

却适合在黄昏或者清晨

用一声长唳呼唤一场大雪降临

然后用另一只脚，撑住

倾斜的地球，以及我们的愧疚

现在，我开始爱我自己

以前，我一直

让自己努力爱这个世界

我很怕，如果没有这份拼命的爱

这个并不富裕的世界

也许会忽略我

对我另眼相看

现在，我开始爱我自己

因为我越来越觉得

爱不动这个沉重的世界

我的爱是有限的

应该爱的容易一点

或者这么说吧

如果我不爱我自己

就无法爱这个世界

枯葵印象

深秋的风

摧枯拉朽

卷走一个季节

大地在辽阔的天空下

深刻地荒芜

一枝枯葵独立在路边

干瘦，倔强，直立

哪个农民这么有诗意

创作如此醒目的孤独，顶住

即将到来的冬天

站立着的是太阳的性格

让人想起，自己

曾站在荒凉中的民族

旧物

岁月之潮退去时

会洒落光泽黯淡的旧物

就像闭着眼睛的贝壳

留在了海滩上

我怀着复杂的心情

把它们归拢在一起

既免得太占地方

又便于珍藏

但不时总能听见

它们叮叮当当的声响

这独一无二的过去

既无可替代也难以忘怀

于是，我拿起一件端详

想起遥远日子里的亲切

即便是局促的难堪

过去了

才显出意味深长

我留着这些凭据般的老物件

是想留下走过这个世界的念想

独坐泰山

这时我坐在山上

陷入沉默的石头

整整一个黄昏，一动不动

似乎给压顶的仪式

又增加一些分量

对面的山峰，头顶的云，盘旋的鹰

一定以为

我是一块新来的石头

还有无数个黄昏

一直这样下去，也许

我真的会变成

一块不错的泰山石

这有多好，从此可尽收大江南北

可以陪时间忘记苍老

何奈有一朵花，在旁边的石缝里

猛地开了，让我转过头

斜了一下眼

佛门

有一天下午

我专门跑到普陀

请教一位大师

怎样跨进寺门

大师跟我讲了很多

我似懂非懂

不忍心打断他，那么多

听上去很像哲学的道理

他的茶有点粗苦

我假装喜欢简饮

一直把苦涩喝得很淡

让他相信，我有点佛缘

送到门口

我又直接地问了一遍

大师，先出左脚

还是右脚

走过一只猫

城市的一角

一只流浪猫

在雨中散步

表情闲适地

穿过街心花园

就像走在自己的庭院

那个神态

很像人啊

这么悠闲

雨弄湿了

它的脚

它停了一下

举起一只

抖了一抖

就像甩了甩踩水的鞋

那个动作

很像人啊

这么敏感

雨下密了

天色将晚

去往哪里呢

它抬起头

若有所思地望了望天

就像一个思归的游子

那个表情

很像人啊

这么孤单

Fei Yifei [China]

Fei Yifei [China]